毕飞宇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的命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天使在人间”之类的题目,而主人公傅睿在小说中也的确像是天使或佛陀一般。从形象上,他“像实验室的器皿”,“闪亮”“安稳”“目光剔透”。从使命上,傅睿的职业是救死扶伤的外科医生,而在经历一起无法预料的医疗事故之后,他更是调转手术刀的方向,向人类灵魂的炎症开掘。还有,在外人的感知中,他也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小说第十章有一幕很典型,傅睿第二次去探访病人老赵,承诺他一定会康复。老赵不由自主地给傅睿磕头,“当他再一次仰起脸来的时候,他的眼眶里已经闪动着泪光。这是一种奇特的光,只有被拯救的人才会有的光,是大幸福和大解放”,而傅睿也被异乎寻常的感动所鼓舞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遥远,并不来自他的身体,没有物质性”。这戏剧性的一幕所定格的傅睿,已然是悬停在红尘世界之上的存在,让人想到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哀歌》中的天使是这样一种生灵,它保证我们在不可见领域中去认识现实的更高秩序”。
作为一部意在展现“当代人生命与精神世界暗流的挑战之作”,小说令人疑惑或着迷的地方或许正在这里,为什么要把傅睿设置成一个类天使的“偶实”形象,一个看起来干净得脱嵌于家庭、职场和社会秩序之外的人?换言之,他的洁净是否让他拥有与泥沙俱下的时代和沟壑纵横的精神隐秘对话的能力,他能否引领我们看到那个“更高的秩序”?能否真正而非象征性地呈现关于现代世界中个体生存意义根据的困惑并给出治疗方案呢?
回到小说文本中,我们会发现,傅睿医生与毕飞宇小说长廊里的那些“老人”相比,具有一种全新的气质,无论是筱燕秋、玉米、玉秀、玉秧,还是王连方、端方、王大夫、沙复明,虽然结局或悲或喜,但都有一套从深层的世情逻辑中习得的应对之道,有着或顽强或倔强或泼辣或世俗的生命热力,但傅睿不是,他节制、自省,不食人间烟火,他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却意外地被表彰被宣扬,这让他无比难为情,“他承受不了讴歌的残暴,讴歌在蹂躏他”,更糟糕的是,他不具备妥帖应对这一切的能力。这个父母心目中的好儿子、妻子心目中的好丈夫、病患和家属眼中的好大夫,领导和社会评价中的良心担当,其实始终体现了一种无法自由选择的“被抛”状态。他被父亲给他择定、导师给他指向、病人给他信任的外科医生的职业身份深深规训,把救死扶伤的神圣天职扭曲为不能承受的生命苦役,并最终被少女田菲的死亡事件压垮,但也正是这一事件,成为他摆脱“常人”转而探问“和心脏无关,和大脑无关”的灵魂之“堕落”问题的契机。然而反讽的是,这个洁净的天使一般的男人依然无法有效地真正介入时代的病症,无论他半夜对病人的探访,对被水泥掩埋的哥白尼雕像的挖掘,还是他不能自抑的后背发痒,抑或对自己和小蔡施展的“呕吐疗法”等等,要么是想象性的拯救,要么是隐喻性的自我惩罚,他不能自度也无法度人。
当然,天使对现实问题的解决必然是仪式化的,带有某种“降神”的意味,但天使是否一定与现实生活相隔膜却未必。在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启发之下,德国新浪潮的代表人物维姆·文德斯拍摄了著名的《柏林苍穹下》,以天使的视点思考人类的命运。守护柏林上空的两位天使一开始也是俯视人间疾苦,但他们中的一位爱上了扮演天使的马戏团女演员,决定放弃天使的生活,成为一个实存的人类个体,以亲身感受人世的爱意,于是俯视变为了体察和分担。但是傅睿不具备这种对人世和人心细部的体察能力,他的善意掀开了生活无数的暗角,那巨大的反噬力正悄然发酵并伺机反扑,这是傅睿无法预知也无力抗衡的,而这凸显了天使人设的脆弱,他是凌驾于常人之上的一个理想化身,一个良知的向导,他让钝感的人们认识到灵魂的意义,但却无法提供真正安慰的精神力量。傅睿的天使困境就在这里,他一面发现病灶,一面又在理念化病灶,他爱人而不知世,想救赎却失其道,从紊乱出发却渴望抵达终极,这是怎样的一种悖谬啊!
再来看“人间”。小说整体被设定在2003年6月,“非典”行将结束的时刻。与这个时间点相对应的是一种大时代到来的惶惑之感。“时代”一词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小蔡的感觉是“她只知道了一件事,大时代开始了”;敏鹿的感觉是自己和孩子“已经被时代拉开了好大的一段距离”,“大时代已悄然而至,金钱已揭竿而起”……与大时代一同来到的还有日新月异的城市化进程(小蔡急于“融入城市”),各种各样的培训粉墨登场(傅睿由此得以结识郭鼎荣等人),网络媒介的兴起和传统媒体的式微(前纸媒房地产版面主编老赵感慨舆论环境的巨变),出国热和鸡娃热(在东君的映衬下,敏鹿惊觉自己落伍)……而这一切正构成了小说扰攘“人间”的底本。而且虽然故事发生在20年前,但在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后的今天读来却不会有什么违和,经由傅睿链接起的各类人物和他们暗疾丛生的生活依然会唤起今日读者的共鸣或共情。
小说中,傅睿第一回请小蔡喝咖啡,在傅睿走后,有一和尚打扮的光头与小蔡搭讪,小蔡糊里糊涂地买了他的念珠,待觉出不对劲,奔到门口:“哪里还有大师?左侧是马达轰鸣,右侧是车轮滚滚。一片红尘。”这又是充满隐喻性的一幕,人处凡尘的小蔡在与傅睿的接触中、在与大师的对谈中好像难得获得从俗务中抽离的片刻,但其实亦不过是红尘万丈里的一个愣怔罢了。这样说来,傅睿反而是小说中唯一清醒坚定的那个人,虽然他的学业职业、爱情婚姻都来自父母的安排,但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回到人间”过。只是无论人间之上的天使,还是随世俯仰的凡人,都在经历大时代的转轨所带来的“考验”,天使没有药方,而病人并不自知。由此,我们再来看小说设计的时间点和由它引发的田菲等的系列死亡事件,大概就能明白,傅睿对田菲之死的计较、毕飞宇对傅睿精神危机的观照,都指向了齐泽克对事件的定义“终极意义上的事件就是堕落本身,也就是说,只有当平衡被打破,系统出现异常之时,事物才会出现”,它“涉及的是我们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架构的变化”。
小说结尾,光头再次出现,发力去拔出傅睿体内的东西,傅睿在狂笑中感觉自己变成了羊、变成了狗、变成了蛇、变成了蚕。这再次让我们想到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第一首的箴言:“啊,我们究竟能够求靠谁?/天使不行,人也不行,/机灵的动物已经察觉,/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不太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