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出版中的得与失:书信篇

  • 发布日期:2020-03-19 作者:余佐赞(华文出版社总编辑)新闻来源:藏书报

我做出版亦有年头,但绝对没有想到忽地到了被人约写总结和回忆的辰光,乍听时五味杂陈,恨早年贪、后来痴,于是今日嗔;已而想到白头宫女都是闲说玄宗消永日,避“疫”家中,回忆遣闷,倒也不错,就欣然允诺,来谈谈出版书信和日记的一点心得和随想。

1

出版的过程是选择。每个成熟的出版人都有自己出版内容的选择视域,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片叶子,因选择不同,小小的出版界才色彩缤纷。我做出版或者主持出版工作,也有一点选择的方向,总体来说就是努力争取出版一些人文社科领域中的史料性的东西,这些东西具有第一手资料特性,出版后能为研究者或者后来人提供历史还原的材料。很多研究者观点先行,或者主观臆断代替论从史出,原因很多,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没有掌握第一手资料。哪些东西属于史料性的东西呢?按照资料的表现形式,主要有三大类,文献史料、实物史料和口述史料。史料性的东西如果还保存着,通常也都有文献价值,哪些保存下来的日记、书信,研究者追逐,拍卖行也在追逐。还原一段事实,廓清一段是非,了解一个人,我以为阅读当事人的读书笔记、日记、自述文字和往来的书信,是非常有价值的。如果说出版的过程是选择,那么出版的本质就是传承,出版这些东西就把第一手资料传承下去了,后来的人会根据这些史料作出自己的判断。

从保护隐私的角度去看,有些人会认为出版书信和日记之类是不妥的,其实这因人因事而异,不能一概而论。隐私和机密的天敌是时间,今天出版过去的书信和日记也就无泄露隐私一说了,如曾国藩的《曾国藩家书》、郑板桥的《板桥家书》。有人写书信的时候就很坦荡,随时准备出版,如鲁迅在世时就把自己与许广平谈恋爱时候写的《两地书》重抄了一遍,然后出版了,出版的是手写本还不是排印本,出版的是恋爱日记还不是一般日记,在20世纪30年代,还是挺惊世骇俗的。还有,当这个人的日记或者书信曾引起较大的社会争议,甚至形成了历史公案的时候,这个人的书信可能就不是仅仅关乎自己了,只有公开出版才能解开历史谜团,比如舒芜和胡风的往来书信就有这样的价值。

2

2009年8月,舒芜先生去世,随着胡风事件的当事人都离开了人世,很多人都希望能结集出版舒芜和胡风的往来书信,这里既有偏心舒芜的,也有亲近胡风的,还有一般研究者想看看胡风和舒芜在书信中到底说了什么,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9月,我联系上舒芜的女儿方竹女士,我记得是在皂君庙的社科院专家楼里,那里是舒芜生前的住处,我们在那里碰头,谈了这本书的编辑出版和合同细节。不久,就推出这本《舒芜致胡风书信全编》。其实舒芜致胡风的书信原件还是保存在胡风家属那里,舒芜在《新文学史料》发表这些书信时作了一个说明,说这些书信是由梅志先生复印给他的。他们两家是通过中间环节,交换了自己家收藏的对方的书信。

根据舒芜的说明,后来似乎是在一次上海鲁迅纪念馆主办的鲁迅研讨会上,我和张晓风女士也取得了联系,我说明了前面一本《舒芜致胡风书信全编》是我策划和担任责任编辑的,我问她是不是可以把胡风给舒芜的书信也一起给我,争取一起出版,让读者可以对照来看,张晓风女士慨然同意,于是又编辑出版了《胡风致舒芜书信全编》。

出版这两本书还是有不少心得,个人觉得,作为后辈出版者,尤其要有出版人的公允心态,千万不要卷入争执中去。出版这两位前辈的书信,就是为了呈现资料,让关心的人对照着去读,好好研究,除此我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3

其次,出版的过程中,编辑的作用就是让自己的出版物更加方便读者阅读。舒芜写给胡风145封书信该怎么呈现?作为编辑,我在认真通读了书信后,根据书信中的发信地址(这个地址也正好是作者按照时间变化而有的空间变化),将这些书信分为五大类,即“第一部分均是从重庆南温泉发至重庆赖家桥”“第二部分主要是从江津白沙发至重庆赖家桥”“第三部分主要是从江津白沙发至上海”“第四部分主要是从徐州发至上海”“第五部分主要是从南宁发至上海”。这样分类就方便了读者阅读,同时我在书稿一两处作了一下编者注。胡风致舒芜一共111封信,张晓风老师曾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过,并且他们兄妹三人做了比较详细的辑注,书稿中缺少的和不能辨识的都作了处理,整体来说都齐清定了。

编辑过程中,也留下了些许遗憾。这里岔开说一句,其实图书出版就是一个时时会有遗憾的手艺人工作。每次拿到新的快样书,心惊肉跳,既高兴又害怕,或者有错讹字,或者是图片色彩不满意,总之,编辑很少会对自己负责的书稿百分之百满意,总会觉得正文可以看得更仔细一点,版式可以调整得更好看一点。

这两本书信全编,共同的遗憾是都没有见到原稿,我们编排都是按照作者家属提供的《新文学史料》上的发表件做底稿。《新文学史料》的编辑在刊发前固然会仔细核实原文,但从我这里来说,我还是没有见到原稿,把核实原稿这个重要的一环交给了其他刊物编辑,这是很遗憾的。这里有客观原因,当时我在上海,京城遥远,没有今天便捷的交通,来一次不易;也有主观原因,其实主要是主观原因,就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希望对照手稿原件来审稿,生怕作者家属说我不信任人。

4

说完遗憾再说内疚,这两部书稿也都有内疚的地方。在编辑《舒芜致胡风书信全编》时,在和作者家属谅解的前提下我对其中一两处作了个别改动。主要是舒芜先生在作注时,对其中个人认为是破坏阿垅夫妻关系的人,比较直接地说出这个是某某,考虑到老作家还在世,加上当时只是猜测,所以把这个名字用“××”代替了。很多年过去了,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处理别人的书稿对不对,总是会为此有些许内疚。在编辑《胡风致舒芜书信全编》时,组稿后,我岗位调整,这本书是委托同事做责任编辑的,虽然我做本书稿的三审,但对于成书后书稿中当年被《人民日报》引用过的语句全部排成黑体字,记得当时踌躇了好久的,最后还是这样排了,为此是略感内疚的。书稿中哪一句重要,其实完全可以让读者自己去看,加粗、标黑等都是先入为主的做法,完全可以在某句话下面加注,说明这一句曾被某报某刊引用就可以了。

这两本书出版,于研究者来说,就有了当时胡风和舒芜彼此交流的第一手资料,把特定历史时期确实掀起过惊涛骇浪的书信结集出版,也算是保存了史料吧。后来,在张晓风女士的推荐下,我还联系了陈沛老师,继续策划了《阿垅致胡风书信全编》等。但因为今天对这一段历史知道得不多,图书市场太小,也因为出版方向的调整,当代书信这一板块这几年也就越做越少了。

除了书信,对于具有史料价值的日记,我也策划和做了一些。比如何正璜著《西北考察日记》、“夏衍日记”等也由同事在2015年编辑出版。关于日记的出版,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谈。

5

书信和日记都保管在自己手上或者后人手上,因为历史的变迁,所以也会担心会不会出现“审时度势”后顺手就改了的地方。今天就有不少人写文章,指出某某专家学者的书信、日记有改动。作为编辑,出版的过程中也是最担心这些。比如见不到原稿,只有家属提供的电子稿,你就只有相信家属了。出版这些具有私人收藏性质的东西,一般底稿都在家属手上,外面也不一定发表,编辑审稿时根本无法核对,作为出版者还是很担心出现错误的。

今天的这些忧心忡忡,其实自古就有之。古代的图书传承其实也是面临这些问题,高贵如皇帝的实录,重要如一姓的家谱,都有被后人不断篡改的,这里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史书上的记载,一个是听来的故事。

先说皇帝实录被篡改。明太祖的《太祖实录》传到了明成祖朱棣时,明成祖根据现实的需要,不断地篡改《太祖实录》,太祖后宫到底谁是皇后谁是妃子,后世扑朔迷离,全是因为朱棣的胡乱改动。由于生母问题关系到朱棣是不是嫡出,关系到其皇位是不是合法的问题,所以他到南京赶走建文帝后,第一件事就是查阅内府文件,然后命令解缙等编阅这些文件,“事涉兵农钱谷者留之,诸语言干犯及他一切皆焚毁”(《明史·王艮传》)。他这一弄,特别是将私人著作中有违碍的内容也全部焚毁,并悬为厉禁,导致当时就不再有钦定“史料”之外的其他异议了。关于明成祖的生母至今还是有五说,很多专家考证认为,朱棣生母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高皇后,生母可能是碽妃,估计高皇后无子,朱棣为高皇后所养。你看,因为篡改了实录,历史学家争议了700多年还没有一个大家公认的结论。

再说一下这个听来的故事,是听流沙河老先生讲的。大概是2016年底前后,我到沙老府上,谈了几句正事就结束了,然后先生就开始摆龙门阵。我们说到余姓,他问我所属这一支余姓的郡望在哪儿,我说似乎看到家谱上说是江苏下邳。沙老说他这一支余姓也是从江苏迁来的,他和他弟弟刚从江苏泰州回来,因为当年留下来的一句方言“军王”,他在那里辗转找到了余家湾余氏祖地。流沙河老先生以前在其作品的“作者简介”中,都是写:“原名余勋坦,蒙古族”。那次他苦笑着说,什么蒙古族,搞错了。为什么会错呢?沙河老继续说,我们这支余姓是在明代来填四川的,来到金堂后,并没有带家谱来,加上四川的余姓中有很多是成吉思汗后裔,即铁木健的那支“铁”改“余”,他说他的祖先为了攀附当时青神县那支比较有权有势的余姓,就把那家余姓人的家谱谱头拿来抄了,然后再安上自己这一支,后人看到家谱就真以为自己是蒙古族后裔了。

有时候编辑是想留下真正的史料,可人生有时不遂愿,是不是真正的史料还需要专家学者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前几天我和一位教授聊出版某一史料时,我还在说希望编辑出版的东西能滋养别人,有心的人根据这些史料还可以写出新的文章来,这才是真正的史料出版,才是嘉惠学林的出版。作为出版人,虽觉力有不逮,愿勉力为之。

640.webp

《胡风致舒芜书信全编》

胡风著

晓风辑注

中华书局

2014年1月

《胡风致舒芜书信全编》收录了胡风1944年至1950年几年中写给舒芜的全部书信,合计111封,通信内容大多谈论如何致力于新文学的种种实绩,间或涉及个人生活琐事。此111封书信由胡风女儿张晓风整理和辑注,是现当代文学史料中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此书的出版,对于研究现当代文学,研究胡风和舒芜的关系,特别是舒芜“交信”导致的胡风事件,具有第一手资料的意义。

责任编辑:袁思源
分享到微信

分享到:

联系我们技术支持友情链接站点地图免责条款
主办单位:乐鱼(中国)leyu·官方网站
网站开发维护: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Copyright 乐鱼(中国)leyu·官方网站 2015,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16000259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10200220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