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借花言志,自古有之。屈原以“兰幽而独芳”自喻,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周瘦鹃的栽花种草,符合明代陆绍珩在《醉古堂剑扫》中所说,“全凭诗格取裁”,其借花花草草之文,映照与诠释传统文化,经营文人精神场域,雅韵横流,无远弗届。
周瘦鹃自是有着苏式文人的淡泊,不趋俗流,生趣盎然地活,热爱花木,竟成痼癖。他原是陶渊明、林和靖式的人物,身上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气息,与花木清雅的氛围似是融为一体——树木花草的“比德”情趣,在他身上妥帖体现。
周家花园好似一年到头天天不断地在举行展览会,爱莲堂、紫罗兰庵,寒香阁,且住等四间屋以及一个曲尺形的廊下,陈列着几十盆大小不等的盆栽和盆景,再加以瓶花,经常更换,以新眼界。
有“风流文采一周郎”之誉的他自然风雅——即使避地皖南黟县南屏山村时,岁时苦无点缀,但是“邻女以腊梅、天竹各一枝相赠”,也令他喜出望外,赋小令《好事近》二阕以为谢。
花事虽繁,文心却自在:在访书画大收藏家庞莱臣前辈的苏州寓所时,见其前庭的凤仙花,五色斑斓,蔚为大观;与老友程小青、陶冷月雇船往黄天荡观莲,一白如雪的白莲花,煞是可爱;旧友张善子、张大千二画师寄寓网师园时,他前往观赏殿春簃庭前的芍药,美不胜收;洞庭西山诗僧闻达上人邀他与范烟桥、程小青同游,只见西山杨梅朱实离离,鲜艳悦目……足以见出一个文人自由畅神的心性。
喜欢他的文章,当然是因为有着相同的志趣。世人皆知周瘦鹃于百花中最爱紫罗兰,其实,他不但热爱紫罗兰,也热爱“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的梅花——因其关乎士人风骨格调,我对梅花也有特殊的爱好,于是格外留意他笔下的梅花韵事。
知他的寒香阁中,平日就陈列着瓷、铜、木、石、陶等梅花古玩,四壁张挂着《香雪海》《梅花书屋》《探梅图》《梅花诗》等旧书画。到梅花时节,供着活色生香的梅花,盆梅和瓶梅。还有梅丘上的梅屋,窗上门上都有梅花图案,园子里有20多株梅树和40多盆梅桩。
再读他笔下所写《梅花时节》《问梅花消息》等文,也是诉梅花情志,涵养文人性情。如《记义士梅》一文写与长在五人墓畔的义士梅的一段因缘。这株义士梅,苍古虬枝,他一见倾心,几度周折,历经十年,心赏之物,才终归所有,有如藏娇金屋,令他欢喜无量,因赋绝句十首以宠之。其中一首尤为我所喜之:“萍飘蓬泊在天涯,春到江南总忆家。梅屋来年容小隐,何妨化鹤守梅花。”这株义士梅归周三年,年年春初开满了花。他也常于花时举行茶会,招邀画友诗友同来欣赏。大家于赞叹之下,或为写生,或加品题,更使此梅生色。写生的有郑午昌、许徵白、王师子、马公愚诸画师。可惜第四年上,不知怎的竟在寄存的黄园中死了。文人失梅,哭之以文,其中失落的心境可想而知,让人不禁随作者本人一起叹惋。
看紫罗小筑花开花谢,品的不仅是生活的意趣,更应感知其中的国恨家仇。最为难忘的是,他历经“八·一三”国难,曾经避寇皖南,索居山村中。而他的游鱼花草,也因国难,惨遭蹂躏。如苏州沦陷后,他养的24缸中的500尾金鱼,全都做了日寇的盘中餐,连最爱的一个捷克制的玻璃金鱼缸也给毁了。多年的心血结晶,荡然无存。他回到故园,触目惊心之余,以一绝句志痛云:“书剑飘零付劫灰,池鱼殃及亦堪哀。他年稗史传奇节,五百文鳞殉国来。”人生所遭遇的劫难,自是创钜痛深;花事倥偬,更为乱离世事添加凄楚之色。
半个世纪过去了,犹记得这位风流文采一等一的周郎。花花草草,其实只是他情感的载体,实有文人的淡泊心意寄托在内。他以花木小品、山水游记、民俗掌故为“三绝”。《花花草草》采撷有各种见闻,穿插典故、诗文,更有其亲身所历的众多民国时期文人雅士的赏花逸事,文字隽永,小道可观,笔墨卷舒之中,尽是人情练达之处。
王稼句不愧为吴中名家,他纵横姑苏,又专注于花木笔记与吴中传统人文精神的俯仰,文化的钩沉。新整理的这本《花花草草》,收入周瘦鹃先生亲自编订的《花前琐记》《花花草草》《花前续记》《花前新记》《行云集》《花弄影集》六本小品文集。花木清嘉,文人精神毕现,原汁原味地反映了周瘦鹃晚年文章的全貌——文人有着相同的志趣,在探寻人文精神的本质方面,始终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