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有收藏价值的作品一直是各出版社的“保留节目”,特别是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尤受欢迎,如丰子恺、梁实秋等大家的散文,脍炙人口、经久不衰。而名家文集的选编,我以为并不是简单的搭积木似的排列组合,也不是改书名换封面的重新包装,而应“推陈”不忘“出新”,从选编内容着手,编出自己的特色,因为选编也是一种创作。商务印书馆新近出炉的由张昌华先生主编的《流金文丛》,我是责编之一,窃以为我们这套书在“出新”上颇有些可取之处。
何谓“流金”?出版前言中说:“旨在梳理扒抉现当代文人墨客的‘流金’——性情之作,即闲适的零墨散笺。”一句话道出了我们这套文丛的选编旨趣,即选取创作者的闲情偶寄、率真抒写。拟定的丛书题材宽泛,有日记、书信,也有小品、随笔;作者不拘一格,有作家、艺术家,也有学者、教授。目前第一辑所选即有苏雪林的日记、卢前(卢冀野)的小品、金克木的散文、杨宪益的打油诗和杂感、陈从周的园林杂记以及黄裳的随笔,杂而不芜,泛而又萃。
这些作者均过世多年,大都出过“文集”“全集”,搜罗起来比较方便,容易“全”,但如何让这些散落在历史卷宗里的“珠贝”“出新”,作为曾为他们编过选本的资深出版人,张昌华先生虽深谙其道,却仍费了一番心思。他和我们几经商讨之后,最后决定采取“人弃我取”的招术,一是人物出新,二是内容出新,希望能留给读者“人、文虽老,然面目颇新”的印象。
杨宪益与戴乃迭结婚照
黄裳先生的《金陵五记》为此辑中唯一的专著,盖因其对南京历史、人文、地理和掌故的描绘和叙述,“比南京人还南京人”,足以堪称经典,可与明城墙上的铭文砖同在,断不能割舍。
苏雪林和卢前的入选,当属人物出新。《苏雪林日记选(1948—1996)》是苏氏50年日记的精选,系首次在大陆公开出版,“新”是其特色。苏雪林后半生生活在风云激荡、两岸对峙的严峻年代,她个性强烈,自傲又自卑,且人生经历丰富复杂,接触众多海内外人物,常常出言尖苛,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颇具争议的作家。从1948 年到 1996 年,从大陆到台湾,虽时空转换,时代变革,苏雪林一直坚持记日记。她的日记手稿被台湾成功大学出版社先后整理成16大本,逾400万字,如何在30万字有限的篇幅里“还原日记主人的生活全貌”,考验着选编者的智慧。我们最后以苏雪林人生轨迹为经线,以其与人物的过从为纬线,每个年度的每个月份原则上选一则,如遇某重要事件,为让读者明了因果,酌情多选或全选,凡涉及政坛、文坛有一定影响人物的篇什,尽可能收录。这样,全书既有枝干又有脉络,重点人物既有事件又有细节,再现了苏雪林诡谲多姿的后半生。
陈从周和梁思成(右)
卢前是词客、诗人和教授,学识广博,与董必武、郑振铎、郭沫若都有过从,是现代文学尤其是抗战文学不可或缺的人物。他 33岁即任国民政府参议员,积极投身抗战,表现出了传统知识分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担当。他的诗词集《中兴鼓吹》在当时极为畅销,影响大且意义深远,被公认为抗战诗词的代表作。此次的《旧时淮水东边月》集,我们主要关注的是他的小品。文集所选的这些千字文“有对故人旧雨的缅怀或臧否,也有对陈年史事的钩沉或辨析,还有对沧桑世事坛坛罐罐的杂议或评说;以及市井素人的吃喝拉撒、文人雅士的谈资笑料;当然更有卢冀野人生的断章残简。值得一提的是‘小疏谈往’一栏中的文字,系卢佶先生刚整理出其父的‘新作’, 此属首发,是研究卢氏文学创作不可多得的新史料”。
而其他三种选集,当属内容出新。
金克木,十多年前张昌华先生曾为他选编过《倒读历史》,金先生的一些精湛短文多在其中。此次选本初目产生后,他发现重复较多,自觉有“亵渎作者、敷衍读者”之嫌,决定推倒重来。在通览新出版的《金克木全集》后,张先生捕捉到金克木是著名的“低学历大师”,以初中学历漂泊一生,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获得“大家”的地位,实在令人感佩,具有教育意义。于是我们改变思路,另辟蹊径,决定以金先生人生轨迹为经线,专选其自述性文字,以时序排列,俨然编出了一部散文化的“自传”,展现了一位“漂泊者”书剑飘零的快意人生。此举亦得到家属的认可。
作为一位享有隆誉的翻译家,杨宪益先生译著等身,也创作颇丰,曾陆续出版过文史考证笔记、诗集和自传。杨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善饮能诗的风流名士,生性洒脱、豁达、谦和、幽默。此次《杨宪益诗文》选取的八十余首打油诗,嬉笑怒骂,幽默谐趣,跃然纸上;18篇散文叙生平、谈交游、论文史,“囊括了先生的诗文精华,展现了先生的人格魅力和灿然文采”。
园林建筑学家陈从周被海外学界誉为“中国现代园林学之父”,不论是早已面市的《书带集》《青苔集》《说园》,还是新近出版的各种选本,多展现陈先生在园林和建筑美学方面的建树,大同小异。但陈先生乃文史出身,后转向园林研究,他在园林上的辉煌,淹没了他的文史本色,历来的选本似乎忽略了其在琴棋书画、诗词音律方面的造诣。我们编选的这本《梓室随笔》不落窠臼,尽量少选“名篇”,除了“说园”“析美”“忆旧”“怀友”等篇章外,特别增加了“梳典拾史”“呼兮吁兮”两个篇章,尤其是“呼兮吁兮”一章,重在陈先生对自然的保护、对环保的“鼓”与“呼”,更具现实意义。以今日来看,二三十年前,陈先生即为环保四方奔走、摇旗呐喊,是多么卓有远见、富有人文精神,充分展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良知。
展读这六本书,从内容到装帧都质朴温润,虽是旧文新编,却不乏常读常新的快感,一如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于殿利先生所取的丛书名“流金”——经过岁月长河的淘漉,它们历久而弥新,“类盘中的珠玉,似掌上的紫砂,如心中的玫瑰,可赏可玩可品,然又不失思想,不阙情趣,不乏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