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

  • 发布日期:2017-09-05 作者:程一身(《坐在你身边看云》译者)新闻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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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你身边看云》 (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程一身 人民文学出版社

欧洲现代主义代表人物、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善于虚构,他似乎想把自己也变成虚构之人。他用72个“异名”分解自己,让自己变成许多不存在的人,以此达到“取消”自己的目的。

帕斯在给佩索阿选集写的序言《不识于“我”》中说:“Pessoa在葡萄牙语里意味着‘人’,它来源于拉丁词汇persona,罗马演员的面具。面具,虚构角色,无人:佩索阿。他的故事可以简化为日常生活的非真实和虚构的真实之间的一段旅途。”

佩索阿,这真是一个预示其命运的名字。

多余人 对异名的热衷其来有自

佩索阿为什么掩藏自己或分化自己?我推测这源于他童年的孤儿意识,以及“多余人”的无意识。佩索阿1888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5岁时,其父亲若阿金·德·希波拉·佩索阿死于肺结核;第二年,年仅1岁的弟弟赦尔赫夭折;其母亲玛丽亚·马格达莱纳·皮涅鲁·诺盖拉·佩索阿改嫁。其继父若昂·米格尔·罗沙被任命为葡萄牙驻南非德班的领事,母亲要随行。

起初母亲准备把他留在里斯本,这时年仅7岁的佩索阿写出了他人生第一首诗《给我亲爱的妈妈》:“我留在葡萄牙这里,留在我出生的这片土地;无论我多么爱它们,我更爱你。”可以说,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发自内心的呐喊。母亲被这首小诗感动了,就带他去了德班。佩索阿在德班中学接受了扎实的英语教育,并获得维多利亚女王最佳英语散文比赛奖金。

但是,在1905年8月,这位17岁的少年离开了母亲,独自返回里斯本。这个举动很值得分析,似乎他收回了7岁时写的那首诗,重新回到他本该待的地方。佩索阿之所以独自返回里斯本,显然不是因为她不需要母亲(1906年他曾短暂地回到母亲身边),而是因为他在异国新家里的尴尬地位。

德班十年,她母亲陆续生了6个孩子,起初每两年生一个,后来每年生一个。佩索阿的母亲,事实上已经成为并且不断成为他人的母亲。这种被冷落或不被顾及的多余人状况,应是他独自返回里斯本的主要原因。后来,除了第一个继妹亨利基达·曼德勒娜,佩索阿和其他继弟、继妹们互不来往。

佩索阿性格许多方面的成因或许都潜伏在德班时期,异名倾向自然也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佩索阿的第一个异名谢瓦利埃·德·帕斯出现于他6岁时,即其弟弟夭折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异名(查尔斯·罗伯特·阿努)发表作品是1904年,即他返回里斯本的前一年,这表明此时其异名倾向已确立并公开。

隐身人 对爱的强烈需求与不安

在佩索阿晚年写给蒙特罗的那封重要书信(1935年)里,他认为自己的异名源于“根深蒂固的歇斯底里”,以及“对人格分裂和伪装怀着持续而根本的倾向”。

他说:“自从我孩提时,在我周围虚构一个世界,用从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环绕我自己(当然,我不太肯定,是他们真的不存在,还是我并不存在。在这个问题上,像和其他事情一样,我们不应武断),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自从我知道我自己被称为‘我’以来,我就能想象各种不真实的,人的身材、动作、性格和生活故事,他们对我是可见的,亲近的,就像我们或许太草率地称为真实生活的现象一样。”从这段自述来看,佩索阿是个试图逃离世界的隐身人。他把自己隐身在虚构的人群中,只因为他熟悉他们。可以说,这是他抵御世界陌生性的方式。

由此可见,佩索阿首先是个独特的人,他的爱自然也很独特。简要地说就是:他把对异性的爱变成了不爱。爱异性,这是本能,几乎人人如此,佩索阿也不例外,从组诗《恋爱中的牧羊人》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但爱对佩索阿来说具有双重性:对爱的强烈需要与爱带来的强烈不安。

可以说,佩索阿的爱之书就是不安之书,这种爱的不安状况让他很难适应,几近疯狂。在紧张阶段,他选择了回避,甚至让其异名坎波斯出面替自己解围。尽管这样也没有维持多久,最终他逃离了爱,把爱变成了不爱。梳理佩索阿的爱情观,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他认为爱情不持久。因此他不能容忍把爱情消失后“遗留下来的尊敬或感激误认为是爱本身”;其次,他认为所有婚姻都是错配:“这世界上的每一对婚配伴侣其实都是一种错配,因为每个女人在属于魔鬼的灵魂隐秘部分,都隐匿着她们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们的丈夫;每个男人都隐匿着佳配女子的依稀倩影,但那从来不是他们的妻子。”(《惶然录·假面世界》);再次是腼腆孤闭的性格使他患了恋爱不适应症。“当我想和她约会时,我几乎不想和她在一起,免得随后不得不离开她。我宁愿想她,因为我有点怕现实中的她。”(《恋爱中的牧羊人》之六);从更深的层面说,佩索阿的爱情观是其人际观的一部分,实质上体现了他克己的道德观。他尊重别的灵魂,不愿伤害别人:“通过绝对的克己宣布放弃。宣布放弃而不流泪或自怜,至少在强烈的克己中,你是高贵的。”(《禁欲主义者的教育》)

准确地说,佩索阿不是逃避了爱,而是用对词语的爱置换了对女人的爱。他说:“我乐于运用词语。或者说,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对于我来说,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是可以看见的美女,是肉体的色情。”在情书中,佩索阿对自己的文学之爱与异性之爱进行了更细致的探讨:“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一个人进入充分拥有他的才能与心智的时期,达到了力量的顶点。因此,对我来说,是加强我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了,完成某些作品,编辑其他作品,写出一些还在构思的作品。为了做到这一切,我需要安静和宁静,以及相对的孤绝状态。”

元诗人 文学毁灭了他,也拯救了他

基于这种考虑,佩索阿无限推迟或者说最终放弃了婚姻:“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奥菲丽娅。我爱慕你的性格和气质。如果我结婚,只能是和你。婚姻和家庭(或一个人无论想叫它什么)是否和我思想的生活相容还无从知晓。我怀疑它。现在我要组织这种思想的生活和我的文学作品,不容延迟。如果我不能组织它,那么我甚至不会想到考虑婚事。如果我用这样一种方式组织它,婚姻将是一种妨碍,那么我确定不会结婚。”

佩索阿以放弃婚姻为代价从事文学创作,固然赋予了其写作高度的纯粹性,但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他反复发作并日趋浓重的失败感。在《我得了重感冒》中,他伤心地发现“今天,我的确是一个次要诗人。以往的我只是一个愿望;已经泯灭。”在《烟草店》中,其失败感进一步变成虚无感:“我是虚无。我将总是虚无……我已彻底失败。因为我漫无目的,或许我是败给了虚无。”

在《禁欲主义的教育》中,佩索阿写了一个追求爱情完美与写作完美的特夫男爵,结果却陷入双重失败以至自杀。显然,佩索阿的失败感并非源于爱情,而是源于写作,源于他对写作的伟大抱负及全力投入与在世时作品的被认可度不高之间的冲突。

佩索阿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普通大众的爱之书变成了自己的不爱之书,或者说是把大众的狭爱之书变成了大爱之书,变成了对尘世的一系列感觉。就此而言,佩索阿是20世纪的波德莱尔。他的感觉主义思想与写作拓展了波德莱尔的感应观念,极大地促进了现代诗歌写作的真实性特征。

在他看来,真实是个复杂的存在,它包括客观的真实、直接的真实、多样的真实等等。在《从远处传来的那束光》中,他坦陈“我从不超出直接的真实。没有什么东西能超出直接的真实”。作为一个“由哲学驱动的诗人”,佩索阿的许多诗都有元诗的性质,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对世界以及诗歌本身的观念。

可以说,佩索阿的诗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一种重新认知世界的方式,它们异常精准,力求清除传统观念,排除主观性,推崇观察,尽可能呈现出世界的真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抵制神秘,拒绝比喻,注重语言的精确使用。佩索阿尤其强调观看,以至于他把感觉之书变成了观看之书。《牧羊人》第七首中有两个重要观念:“我们唯一的财富是观看”,“我是我观看的尺度”。

对佩索阿来说,文学最初是他的选择,随后变成了他的命运。很难说文学毁灭了他,还是拯救了他。或许文学对他来说就是一把双刃剑。《坐在你身边看云》这部爱之书,充满了他对文学的爱以及爱之伤。佩索阿这个对自己进行持续分解的人,其结局既非消失,也非虚无,而是无处不在的确切事实。与其说这是佩索阿的怕,不如说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模仿他的一句诗可以说,“从此,我的确是一个重要作家。以往的我就是一座丰碑;已经确立。”

责任编辑: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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