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曹文轩小说,即使是他的幻想小说,也总会令人联想到洁净、典雅和审美的建设力等古典特质。正是这些特质,构成了曹文轩小说恒在的光亮。但是,如果读者细心便不难发现,曹文轩小说中的上述古典特质始终伴随以混沌、欲念和理性的批判力等现代意蕴。仅以曹文轩的新作《穿堂风》(天天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而言,小说中儿童性良善的光亮与欲念的“暗影”,在某种情境下可谓是一体两面并形成对照关系。
《穿堂风》是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之后创作的首部小说。尽管对于一位真正的作家而言,获得国际性奖项并不直接导致他文学创作的新变,但一时期有一时期的文学创作。《穿堂风》自觉或不自觉地呈现了曹文轩在获得国际安徒生奖后小说创作的恒中之变。更确切地说,《穿堂风》传递出曹文轩对儿童性的“暗影”的深度凝视。
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在主人公的选取上,曹文轩小说几乎全部都选取少年作为主人公,而这些少年主人公几乎全部都充溢着儿童性的光亮,却极少如《穿堂风》这样将具有儿童性的“暗影”的少年作为主人公。其二,在儿童性的“暗影”的表现程度上,曹文轩的小说创作虽始终承继鲁迅的启蒙主义儿童观,从未回避儿童性的“暗影”,例如:弯(《红葫芦》)、九瓶(《月白风清》)、秃鹤(《草房子》)、乔桉、八蛋(《红瓦》)等少年形象的塑造即是对儿童性“暗影”的凝视。但与此同时,作家大多将儿童性“暗影”限定在苦痛、疼痛、孤单等有限的尺度之内,而未如《穿堂风》那样将儿童性的“暗影”放置在几度令人濒临绝望的、接近极限的边缘处。其三,在主题的设定上,曹文轩以往小说的主题通常是探讨“人”之子如何长大成“人”,而《穿堂风》则是思考具有儿童性的“暗影”的儿童如何长大成“人”。基于以上三点,《穿堂风》显然意在对儿童性的“暗影”做深度凝视。
概括说来,《穿堂风》讲述了油麻地少年橡树因“盗贼”、“赌徒”之父、早逝之母而宿命地带有心灵的“暗影”,进而在成长的路途上遭遇了各种困苦,直至在爱的救赎下重获新生。这样的故事内容看似与曹文轩以往的成长小说很相似,但细读过后,便会发现其中的不同:如果说曹文轩以往的成长小说意在展现儿童性的“光亮”,那么,《穿堂风》则重点探寻儿童性的“暗影”。
小说一开篇,就呈现了“油麻地”、“大河”、“芦荡”及水边的“少男少女”等曹文轩小说的特有意象。我们会以为又来到曹文轩小说中那个温暖、诗美的油麻地世界了!但是,以燠热的夏天作为小说的开篇带给我们几分诧异。要知道,曹文轩小说的开篇大多是在平静如水的文字中,传递出一种柠檬与薄荷般浪漫又忧伤的混合气味儿。再加上小说开篇中对热浪、花蔫、叶卷、天空无飞鸟等令人窒息的燠热氛围的描写,更加令人疑惑:曹文轩小说为何发生新变?很快,小说中出现了油麻地少女乌童家的草棚——它被油麻地的孩子们叫做“风洞”,瞬间逆转了燠热的氛围,因为“风洞”中的“穿堂风”为油麻地的孩子与读者一道带来了清凉之风。然而,“风洞”——这个油麻地孩子的“夏日的天堂”,却惟独不属于油麻地少年橡树。这又是为什么?
小说中少年主人公橡树的伤痛性成长过程即是作家对儿童性的“暗影”深度凝视的过程。橡树是赌徒和盗贼之子,自长成少年后,就被爸爸安排为“放风”的角色,“再后来,橡树的手也开始痒痒了。他先是偷瓜、偷枣,接下来,开始偷同学的笔呀,本子呀什么的。他甚至偷了人家一只羊。但那只羊在半路上跑掉了”。可以说,橡树一出场就是一个有宿命“暗影”的少年。这宿命的“暗影”对于少年橡树而言难以承受,以至于他惟有一个人在夜色中不停地在田野上奔跑、喊叫时,才能享有少年生命的自由与美好。
那么,少年橡树如何获救并获得做人的尊严?如曹文轩以往小说一样,“被抛”的少年若想获救,依旧依靠“爱”与“美”。情感之爱与古典之美,是曹文轩小说变化中的恒在思想。因此,在小说中,每当橡树向下“坠落”的时候,奶奶的亲情、乌童等人的友情都会将他托举起来。更重要的是,忧伤早逝的妈妈与橡树之间不仅是血缘上的母子关系,更是他精神上的导引者。或者说,妈妈超越了生死之边界,具有古典主义美学的隐喻功能:纯美、洁净、神性,如小说所写:“妈妈很漂亮,一年四季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前的那几天,两颊像涂了淡淡的胭脂,眼睛又大又亮,像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当然,橡树的获救,在最后关头,只能依靠自身来完成。当橡树一个人在暗夜中勇敢地面对村里的盗贼瓜丘时,意味着他在自救中重新诞生。
在曹文轩的小说中,风景与人同等重要。不过,《穿堂风》固然保留了曹文轩以往小说中的“美”的风景,但也加重了“不愉快的对象”(柄谷行人语)黑夜、月亮、乌云。让“美”的风景与“不愉快的对象”比拼,构成了《穿堂风》的整体氛围:燠热与清凉对决、太阳与黑夜交替。而且,这一整体氛围并非仅指小说的艺术,而是隐喻了新世纪中国的一种时代气息。如果说汪曾祺的《受戒》是“80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情感的一个总和”(汪曾祺语),那么曹文轩的《穿堂风》又如何不是新世纪中国人的各种情感的一个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