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晚清至民国,多少人物往事总被雨打风吹去。台湾学者蔡登山新著《重数民国往事——从傅斯年到梅兰芳》,题材涉及民国文人或名人,切入的角度或是不为外界所知的恩怨情天,或是遗落在历史记忆中的悠悠往事,通过杂采其人书信、日记、笔记、文集、回忆录、档案资料、公牍、密电等,力争做到信而有征,最大程度地重现历史图景。
《重数民国往事——从傅斯年到梅兰芳》
蔡登山 著 中华书局 2017年1月
历史打动人的往往不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不是时势造英雄的波澜壮阔,不是挽狂澜于既倒的雷霆万钧,而是大人物身上的小情怀,小人物身上的微末幸福,一言以蔽之,是故事背后的人性温度。这就是历史叙事的温情,我在《重数民国往事——从傅斯年到梅兰芳》中看到了。
——中华书局总编辑 顾青
民国研究圈子里的
八卦侦探高手
台湾学者、出版人蔡登山因出版《人间四月天》《鲁迅爱过的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等民国系列专著而为大陆读者所熟知。而他早年主持拍摄的系列纪录片《作家身影》还曾一举斩获台湾电视金钟奖。
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曾将未随国民党政府1949年撤到台湾的现代文学作家列入黑名单,他们的作品也一度被禁止刊行。大学时攻读中文系的蔡登山虽修过“现代文学”,但来自大陆的老教授却“不敢讲”。整个学期下来,“现代文学”能谈的只有在1949年前就过世的徐志摩、朱自清和郁达夫。
“一次老师匆匆在黑板上写下‘卞之琳’三个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卞之琳。不过老师一写完,就赶紧擦掉了。” 从此,蔡登山对有关对岸文学世界的文本资料充满好奇,以至于四十多年来,无论电影、专著还是论文,他的目光总离不开民国时期的文人和往事。
蔡登山写民国文人时不会“限于一人”,也不求“面面俱到”,而是更讲究“机缘”,就是突然发现的文本史料。“如果能通过扎实的史料研究解读一个人物的侧影,我也满足了。”他举例当年写过《鲁迅爱过的人》:“我们都觉得鲁迅‘骂’过不少人。但我通过史料读出他无论爱情、友情或亲情,都有鲜有人知的一面,我要呈现的就是鲁迅有爱的一面。”
作为文人学者研究圈子里的八卦侦探高手,他曾考证出胡适有过一位叫做徐芳的女朋友,同时也让罗隆基为之痴迷;他提出沈从文有过外遇,源于他对沈从文《看虹录》的好奇;他也曾从一篇佚文考证出苏青与姜贵的一段情……正因为呈现了文人不为人知的一面,蔡登山也被一些人贴上了“八卦”的标签。他本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之所以对文人的私生活进行研究,是因为要对文人的作品进行解读。
对不实的历史传言
加以考辨、为之翻案
《重数民国往事》是蔡登山的最新力作。蔡登山谈到历史人物写传有个通病,“那就是游谈之雄,好为捕风捉影之说”,而他“重数民国往事,‘重数’之目的,在求信以俟征”,“历史在于‘信而有征’,对不实之事,吾人当为之考辨、为之翻案”。
例如1931年“张学良伴舞失东北”和1932年的“王赓献地图”,闹得满城风雨。九一八事变,东北失守。日本新闻通讯社利用这个机会,制造“九一八之夜,张学良正在北京饭店和影星胡蝶跳舞”的新闻。于是不少报纸根据这条新闻大加渲染。当时马君武写了《哀沈阳》二首,大大地讥讽了张学良,其中两句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流传甚广。
蔡登山经过多方查考发现此事并不属实。事变前夕,张学良因为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在北平协和医院养病数月,体力还不能够支持他“舞几回”。事变当天,张学良在家中设宴款待客人,宴罢后,又请一班客人到戏院看梅兰芳的戏。这事后来也得到梅大师的证实。而胡蝶也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和张学良不仅那时素未谋面,以后也从未见过面,真可谓素昧平生。”
至于事件所涉另外两位女士,“赵四”赵一荻是张学良的红颜知己,“朱五”朱湄筠是时任内务总长朱启钤的女儿。张学良晚年接受唐德刚采访时说:“我最恨马君武的那句诗了,就是‘赵四风流朱五狂’……她(朱五)小的时候,我就认得她,我同她的姐姐是朋友,仅仅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她的四姐还嫁给我的一位副官。这首诗我最恨了,我跟她不仅没有任何关系,我都没跟她开过一句玩笑!”
“少帅一生风流,女朋友不少,对此也从不讳言,偏偏被人把这个一句玩笑也没开过的朱五小姐扯到一起,让他大呼冤枉……所以马君武的两首《哀沈阳》,虽传诵一时,但所述除‘赵四风流’四字正确外,其余均非事实。”
无独有偶,北平燕京大学教授邓之诚,也以“五石”的笔名,写了一首《后鸳湖曲》,大大讥刺王赓为了和陆小曼幽会而丢失地图致使淞沪会战失败一事。“美人祸水”的逻辑,与胡蝶被嫁祸如出一辙。蔡登山以《为“退兵只为舆图失”的冤大头王赓辩》一文,为陆小曼和前夫王赓洗刷冤屈。
带着理解式同情
走进传主内心深处
教育家马君武青年时期因为风流艳事而被文友戏耍,北大校长蒋梦麟晚年不顾老友胡适的忠告而续弦,近代史专家蒋廷黻一生纠缠于两个女人之间……《重数民国往事》题材涉及民国文人或名人,涉入的角度或是他们少为人知的恩怨情天,或是遗落在历史记忆中的悠悠往事。
这样的话题很容易让人误解为花边八卦。但是如果以花边八卦式的“娱乐旧闻”来评价《重数民国往事》,那于作者显然就失之公允。恩怨情天和悠悠往事都不过是作者借以探寻传主内心深处的入口。
全书最使记者关注的是“旧王孙”溥心畬的“学历门”事件。溥心畬,恭亲王奕的孙子,“末代皇帝”溥仪的嫡堂兄弟。二十世纪中国画坛,“南张北溥”曾睥睨一世。“南张”即张大千,“北溥”即溥心畬。
1958年,溥心畬到香港开画展。有记者追问其学历,他称在德国拿到天文学和生物学两个博士学位。要知道那个时代不要说双博士,就算单博士也屈指可数,港台两地因此传言四起。为此,他还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心畬学历自述》,白纸黑字存留下来,成了“学历门”事件的铁证。其实,无论是身份血统,还是绘画成就,溥心畬已足以自傲,为什么还要用学历这个光环来作茧自缚?
蔡登山翻阅故纸堆发现,晚年溥心畬应邀到各大院校演讲和任教,几乎无一例外都要求填写学历。“这位具有顽童性格的大师或许起了滑稽玩世的念头,给自己戴上天文学博士、生物学博士的头衔。在中国的天文学、生物学博士,已是寥寥可数,一身而兼此两门科学的博士,简直没有,这是凡留心近三十年中国学术、文化、教育界的人都知道的。溥心畬假造学历如果是为了虚名,就应该往人文艺术方面去靠,那样比较容易糊弄过去。但他自称天文学、生物学的双料博士简直就是故露破绽,其讽世的意味是非常浓厚的。这也许是解开谜团的关键。”蔡登山以“老顽童”的形象解读溥心畬学历造假事件,让我们对这段历史公案有了云淡风轻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