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罪 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 毛尖著 东方出版中心 定价:39.00元
在早期的西方影史和建国初期的中国影史里,“上海”,就像英文词典里的动词Shanghai,总是受到百般作践。冷冷艳艳要了无辜白人性命的黄种人,多半是上海来的;狗特务交际花人民公敌总是带点上海口音;让骗子上当把坏蛋弄死在唐人街有头有脸的,总是有上海血缘。上海,黑暗的渊薮,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霓虹灯下的哨兵灭掉;南京路的香风蚀骨腐朽,这个城市飘荡着的灵魂沐浴着冯·斯登堡的地狱灯光,人人在劫难逃。
毫不例外,伟大的奥森·威尔士(Orson Welles)对上海也没有一点点好感,《上海来的女人》一开拍,我们这边就准备着另一次“辱华抗议”了。但是,后来我们没抗议,因为威尔士的作践法过于特殊了,因为扮演上海来的黑色女人是丽塔·海华丝RitaHay-worth),威尔士最迷恋的女人,世界人民墙壁上的基尔达。
《上海来的女人》是按照黑色电影的桥段制造的,故事来源于舒沃德·金(Sherwood King),这个穷光蛋作家当年住在芝加哥,付不起房租,就答应房东每星期向其他房客宣读他正在写的《假如醒前死掉》(If I Die Before I Wake)的一个章节,如果他们解不开小说的谜底,他就不用付房租。他就靠这个故事一直白住着。所以,可以想像,整个故事有多么扑朔迷离,上海来的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天使,还是罪犯?是梦中的女郎,还是无边的浩劫?从头到尾,观众和演员一样被搅拌得稀里糊涂,著名制片人寇恩(Harry Cohn)为此绝望地说:“谁能把这个故事清清楚楚跟我讲一遍,我出一千块。”
影片的结尾是灰色的,所有的梦都碎了,但是黑色人物也都死了。威尔士也在这部影片中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哀痛,虽然他控制不住地又是讽刺自己的主人公,又是戏仿当时最出名的几部黑色电影。而且,他本人和海华丝的关系,也卷入了影片的情绪中,两人在拍摄期间短暂地和好,很快又破裂。而他对海华丝的打扮,也变得不可理喻,他不喜欢全球男人威而钢般地盯着他的基尔达,他要毁掉海华丝。在拍摄期间,他甚至故意地取让海华丝显得难看点的角度,他要谋杀好莱坞的情人来表达:“我,威尔士,是她的丈夫,绝对地占有着她。”但是,海华丝即使独坐庭院,是非也会找上门来,她过于张扬的美貌毁掉了彼此的信心。威尔士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麦克白一般。
但是,一年后影片公映,却遭遇票房惨败。电影公司无法原谅威尔士对基尔达的作践,开始到处作践威尔士,活生生把他逼出了好莱坞。而《上海来的女人》似乎也成了威尔士的一个黑洞,永远在《公民凯恩》(Citizen Kane,1941)的阴影里慢慢失血。
当年,天才少年威尔士在筹拍《公民凯恩》时,电影界曾经举起巨无霸的食指警告世人:“肃静!天才正在工作。”隔了7年,好莱坞因爱生恨。海华丝扮演的女人,因为有一个“在上海的过去”,被描述得一团漆黑。影片最后,威尔士让垂死的海华丝狼藉地向他扮演的男主人公哀告:“不要抛弃我!”而他已然郎心如铁,走开了。因此,如果说这部影片有什么中心思想的话,那就是:闪开,她是上海来的。隐隐约约,威尔士似乎要用这部影片向海华丝警示一种命运,以及她的“上海”历史。不过,写到这里,却又恍惚觉得,有时候,当一个人肆意地作践一个人或一样东西的时候,常常是要表达最强烈的爱。海华丝是这样被作践的,威尔士是这样被作践的,上海也是这样被作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