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归来时》 作者:程抱一 人民文学出版社
《游魂归来时》是法国华裔作家程抱一最新作品。薄薄一本,体裁类似古典悲剧,以荆轲刺秦王的历史为底,共分五幕,每一幕以合唱开场,然后是剧中人独白。剧中人是荆轲、高渐离、春娘。他们的独白,展现了三人间的友情、爱情和生离死别,卷旋于时代的暴力中,又如何升华。在五幕之后,是作为尾声的长诗《归魂歌》。
这本书 向生命提出极限的质问
这本书可以说,很简单。但却又读起来“有些特别”。开篇有这么几句:
“这里讲述的,是公元前三世纪下半叶的史实,确曾发生。至于发生在灵魂之间的事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何感受这种“特别”,不如先从程抱一的第一本小说《天一言》序言中的一段开始:
“这里所说的小说,不是按照通常的理解,而是如同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所设想的。他撰写《追忆似水年华》时一再表示:‘真正的生命是再活过的生命。而那再活过的生命是由记忆语言之再创造而获得的。’……不接受让生命无端流逝的人,总能以记忆的反思和更上一层楼的观照去追溯一切。在追溯中,如果他不止于战战兢兢地觅回一些表层细节,而学会在其间参入其他具启示性的因素,那真正的生命乃会以更丰盛、更深沉、更具涵义的方式显示出来。”
如下这段也很重要:“看,大难之后,在荒原腐尸之间依然蜿蜒着那并未灭迹的心路历程。心路历程!这个久违了的词,今天还有谁敢再用它呢?这个人类进程中何时曾被发扬过的意念——在《楚辞》中,在曹赋中,在《红楼梦》中?在但丁的《神曲》中,在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今天确乎显得过时甚至可笑了。”
在《游魂归来时》中,程抱一的意图不仅仅是讲一个古老的中国故事,“那些活过极度悲剧的人,可以向生命提出极限的质问。”是想借此,探讨一些更宏大、更关乎生命本质、人类命运普遍性的问题。
这个人 胸中有一团火
关于程抱一的身份,人们可能谈论得最多的是:2002年6月成为首位华裔法兰西学院院士,从此与伏尔泰、拉马丁、雨果、巴斯德、瓦雷里等并列为不朽人。但解读《游魂归来时》,不如先从一位20岁就去法国读书的华裔学者、作家、诗人身份开始。
古典、思辨、悲壮、欧洲式的诗意,是生于1929年的程抱一在其小说中流露出来的气质。但如果按现代好小说的标准,连续读《天一言》(1998年)、《此情可待》(2002年)和这本《游魂归来时》,则也会发现它们情节单薄、叙事语气单一。不过,让我们还是先来体验程抱一作品中的“特别”。
注重爱和美,注重灵魂深处那些最敏感心弦的震荡,即便经受炼狱般的磨炼,也要探求灵魂和审美的不断超越,超越个体,超越庸常,体验难以言说的精神升华、永恒力量。这是程抱一在小说中流露出来的气质,甚至可以说,读者会感觉到这些是他写作上的一种信仰。也许这与他长年在法国求学并成为研究学者的背景有关。年轻时的他在法国的求学,孤独且悲凉,常规大学本科用四年,程抱一用了12年(1948-1960),有过“像得了癌症一样地绝望”,但他自述“我胸中有一团火”,真正的生命是再活过的生命。
他在谈论第二本小说《此情可待》时曾说:“这部小说的主题是人间的恋情,甚或激情,故事发生在400多年前的明朝末年,所以叙述的口吻、笔法,均设法依循那时人物的意识与情怀,如明末作家在他们的白话小说中所显示了的。以今日的眼光去看待,也许会觉得那些人物过于幼稚、单纯,过于多愁善感,约束而不奔放。”而我们现代人呢?“不论在知识或在感情上,我们都达到高度的复杂和微妙,怎可与那些人物的"落后"作同日语呢?可能也正由于此,我们极易成为那看透了一切的犬儒派。我们讲究卖弄、俏皮,失却了那些人物的某种天真的想望,某种执着的钟情,某种孩童般的对不期而遇的事件发生惊异。”
他想展现什么?“在那样封建落后、礼教压制的时代,两位无名的情侣,除了活过一段特殊的儿女私情,他们所真正展示了的,竟是人类精神潜在地具有的最高境界:开向无限,开向永恒的神往境界。这境界,我们今天仍保留了吗?”
这种老派的追求、执着的神情,因为程抱一多年来在哲学、诗歌、艺术方面的深厚储备,在作品中凝结成一种有力的信仰。常在读完后会感慨其情节之简单,甚至每位人物都像在舞台上,用类似的语气念话剧台词,但在读时还是被饱蘸情感的笔锋紧紧抓住。
这种写作 将一切纳入内心的空间
我们还需细心注意的是,程抱一写《游魂归来时》已80多岁。《天一言》是第一本小说,写完出版时,已69岁。在此之前,他面世的多是关于中国诗歌与绘画的学术研究作品。程抱一的名望基础更多地来自于:自上世纪60年代起,将中国文化介绍给结构主义与符号学盛行的法国学术圈,自言“被定位成了在法国的中国文化的代言人”,福柯、德里达有时在思考新问题时希望在其他文化中得到印证,便会找到他,他比较熟悉法国文化的思维方式,自言“在非常孤独而艰难的环境中”成为了中西文化摆渡人。他也曾把法语诗歌译成中文,这其中包括里尔克的诗歌。他也用法语写诗,算是一位诗人。
是在90年代生重病卧床并动手术期间,甚至一度担心自己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他才开始了此生的第一部小说。“艺术上的晚期,不是作为和谐与解决的晚期,而是作为不妥协、艰难和无法解决之矛盾的晚期吗?”萨义德曾著有一本《论晚期风格》。在离死亡越来越近时,作家的创作会是什么样的形态。这可能是理解程抱一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因为他的小说全都诞生于“晚期”。如同米兰·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这本《游魂归来时》。甚至字数也都不到四万字。
台湾作家唐诺如此解读《庆祝无意义》,非常精彩:昆德拉的书写是直向的,头也不回而去,这一指向愈来愈清晰……小说愈前行愈集中愈专注如一束光,除了持续想下去不再携带(或说一路卸下)额外加挂的其他目标,小说仿佛逐渐成为书写者身体的一部分,只讲自己必须讲的话,惟不只是结语,还有更多不怕显露失败但或许更加重要的矛盾,困惑不解及其试探,从这里得到一种不断返回核心,一种几乎绝对性的精准(以及一种事物更惊喜移动、晃动呈现的朦胧);但从另一面说,这不是书写者放纵的一人喃喃自语,这是一部确确实实的作品,“作品”对昆德拉来说是这样:“是做总结的时刻来临时,小说家同意拿出来的东西……每个小说家都应该从自身开始,摒弃次要的东西,时常督促自己、提醒别人什么是‘实质核心的伦理’。”
在程抱一的作品中,找不到某些小说那种“高度的复杂和微妙”,也许这段话可以帮我们理解他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小说,其实并不像小说的小说。
程抱一一直说他思考事物的方式是西方式的,但心灵、感受和情操是中国式的。他的三本小说均用法语写成,他在书中讲述的中国故事,最初面世的模样,都盛放在法语容器之中。在我们读中译本时,会有一种语言的陌生感:今天的国人不这么说话了,今天的中国作家不这么写作了。如同不少未被后来上世纪50-90年代的写作语言所影响、沾染的作家,读来有一种更古典、认真的味道。是异于我们普遍熟悉的或陈词滥调、或犬儒调侃的另一种风格,40年代中文进而嫁接海外生活的语言风格。
程抱一谈里尔克的这段话,也许也适用于他自己:他是个真诗人。面临“机器的统治”,面临“欲望的混浊”,他坚持足以保全生命真粹的精神。他的有些观点近乎“道”,有些经验近乎“禅”,基本上却是继承西欧的基本传统:希腊传统、基督教传统,以及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中的某些传统。那传统的最高理想是:出生入死,让爱的裂心开向一切,将一切纳入内心的空间,提升为灵魂的旋律与节奏。
生命靠其自身的内在意向性,而审美地生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