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者的《桃夭》书写了一个时代的改变,也真实反映了20世纪中国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欲望已转化成他们的内在肌理,在欲望面前,“现代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守住某种道德堤坝或者操守而拒绝,而是为了安全”。
在张者“校园三部曲”的最终篇章《桃夭》里,男主人公邓冰终于在30年后的大学同学聚会上再次见到了柳影。重逢的除了肉体,还有压抑了30年的猜测、期待、渴求和幻想,这一股脑儿的热情,终于为邓冰困倦的身体和精神打了一针兴奋剂。
起因全都是一张落款于1985年11月10日的字条。
发黄变脆的纸张、娟秀工整的笔迹、神秘的署名“LY”,让邓冰心心念念、魂牵梦萦,并且把字条存留了长达30年。然而在30年后的同学会上,昔日同窗无意揭露的有关这张字条的真相,却与邓冰原本的期待和想象背道而驰,也让这个正处在困顿期的中年人突然清醒了。
当年号称校园“三个火枪手”的法学院学生邓冰一行人,曾经着蓝斯林布长衫,口中吟诵着北岛顾城舒婷行走校园;而中文系系花柳影,就如同那个年代一样,是一个青春期的梦。梦的神性,最终还是被时间的流逝所消解。在张者笔下,邓冰仿佛漂浮在时间洪流里的奥德修斯,心怀执念,高举着他的风旗,倔强地逆流而上。尽管始终流露出一种无根的漂泊感,却仍然坚持孜孜追索身份的认同,质询生命个体与群体在时代变迁中的定位和命运。
张者是个建构情节的高手。在《桃夭》中随处可见这种构思巧妙、故事感强烈而充满暗示的场景,仿佛一个个扑朔迷离的洞口。作者一贯擅长的校园生活,在书中被戴上了一层暧昧的面具,处处充斥着悲情而异样的隐喻。
笛卡尔说,正如演员们戴面具遮羞一样,我们走上世界的舞台,也戴着面具。《桃夭》中另类的“哀乐舞会”,可以看做对这句话的注解。本应笙歌四起的校园庆典,颠覆了祥和欢愉的传统认知,被哀乐的乐声笼罩。人们戴着死神的面具载歌载舞,人心与秘密被隐藏其下,既像是讽刺,又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这是典型的张者式创作特点——以冷幽默的嘲讽姿态,戏拟社会、解构人生,也因此给人以全新的阅读体验,仿佛在带领读者观赏一场轻喜剧。而大幕背后透出的阵阵寒凉,却让观赏过程变得凝重。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整部作品中最富有诗意和暗示意味的生命:一棵生长在山坝处的巨大的千年香樟,“直杈粗壮有力,刺破整个树蔓,能直接吸取阳光”,作家把它当做年轻学生的性爱场所。人被动物化,成为鸟类一般的存在,作者让他的主人公合羽栖息于树叶间,大胆道破了一种原始青涩的爱情模式:“喻言和蓝翎躲在树上,一直等到巡夜者离去了也没舍得下树……喻言头枕着书包,躺在下面,蓝翎就趴在喻言身上。从树上往地下看,枝叶浓密,地下的人根本看不透树上的秘密;从树上往天上看,透过疏朗的树枝,可依稀看到明月。两人觉得离天堂很近,离人间很远。两人在树上说了一夜的话,就像一对不眠的鸟儿。”不禁让我想起卡尔维诺笔下树上的男爵:远离地面的生活,也表征着对文明社会的叛离和对原始生命野性的回归。
《桃夭》中遍布了这样不乏诗意、而又充满戏剧性和荒诞感的场面,仿佛是作者在向我们暗示生活本身的荒谬——生活是无规律的,存在是充满偶然的;然而这种对非理性本质的展示,恰恰也是对人生痛苦、世界真实的展示。荒谬和戏谑,在另一重影像下,映出的就是真实。尤其对于这些身处“象牙塔”内、迷恋文学、渴望自由与无限的少男少女们而言,校园生活在他们年轻的生命里,也同样是经过了诗歌与爱情这一层镜像的过滤。
然而更残酷的镜像发生在30年后。曾经的年轻学生,如今步入中年的尴尬境地,当年的“象牙塔”如今也已变得令人难以辨认,成了一个受物欲和色欲污染的都会性存在:邓冰等人以已离开校园30年之久的中年校友身份重回学校,面对的却是“师妹舞厅”的纸醉金迷。身份的观照,却呈现出一种新的讽刺。曾经的香樟树和大草坪,也笼罩上了一层世俗化建筑的丑陋阴影。
《桃夭》揭示了现代知识分子在走出上世纪80年代的校园、步入当代社会,尤其是步入中年之后的一系列必然处境,也展现了他们在法理与诗情的摩擦面前,面对圆滑喧腾的现实生活时家庭、情感、内心的挣扎与冲突。张者笔下的主人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感受、痛苦和探索,然而却徒劳无功。“在整个80年代,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是宝贝,这宝贝就像一个美丽的青花瓷器,这瓷器是那么光彩照人,一不留神被打碎了,碎的是那样彻底,无法修复,我们都成了碎片。”
商品社会的价值崩溃、人格自弃,处在世纪之交的知识分子找不到精神栖居的困顿和危机,中青年知识分子在世俗化、实利化的社会里的挣扎与彷徨无措……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生存是在深渊的孤独里。带有强烈的失落感和无奈的叙述,向我们抛出了这样的问题:作为一只曾经的青花瓷瓶,在碎裂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后,还能否保持当初那份天真的执念?人过中年,当面对情感的危机与生活的泥淖,又该如何自处?
答案就在书中。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作为一个大的能指,涵盖了几乎全部社会内容,大学更是被喻为“象牙塔”。然而进入到90年代,“象牙塔”的面目日渐模糊,反而逐渐演变成一个和大社会血肉相连的小社会。张者正是认准这个主题,书写了一个时代的改变,也真实反映了20世纪中国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欲望已转化成他们的内在肌理,在欲望面前,“现代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守住某种道德堤坝或者操守而拒绝,而是为了安全”。尤其以《桃李》最为典型,小说以一个研究生的视角,真实再现了当下大学校园里的种种怪现状:学术腐败、公关活动、游戏爱情,写出了拜物拜金时代下学子们遭逢的巨大冲击。
小说中的人物承受着对金钱的欲望、对性的欲望,也承受着扑面而来的现代性焦虑。然而尽管有人沉沦下去,更多的人则在凭本能向上挣扎,哪怕污泥没过脖颈,也要努力扬起头来呼吸,或许就能以恣肆旺盛的生命力,从容面对变幻莫测的命运戏弄和调侃,走出一条灼灼其华的路。这也是“桃夭”这一标题所暗示的:桃花尽力绽开后,冶艳动人的花瓣凋落,命运却赋予她饱满的果实。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不断充实,再以另一种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周围。果实成籽回归地母的怀抱,孕育新的能量,或许正是作者在借由意象,呼吁这个浮躁喧哗的时代进行精神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