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鹤亲近大自然动物小说”系列(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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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种角度看,黑鹤都是一个很好的评论对象。他天然带有许多被虚线框起的区域,供人们粘贴标签:自然、动物、边地、游牧……大家称呼他为自然之子,羡慕他与生俱来的优势——只写自己足以。头巾、长发、左耳的一个耳洞,鄂温克族长辈亲手缝制的皮坎肩,身旁永远跟随的巨犬。这些放在今天的语境中,总是令人惊讶的、时髦的,容易被簇拥、标榜和崇尚的,包括那些趋附行为本身,也随之更加易于理解——在他身上,呼应和满足着各类幻想。但黑鹤却并没有因此而傲慢。或者说,他的傲慢并不源于上述标签和趋附。画面中,他与他野兽一般的大狗们并排坐在地上,所眺望的那个远方,与标签上的词语因惯性而附加的内涵,不在同一个方向。
媚俗或其他
米兰·昆德拉曾透过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看到人类的两滴“媚俗”(kitsch)的眼泪。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丽!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随后,这个现代美学中最令人困惑、最难于把握的范畴在我们身边蔓延开来。受“坏趣味”感染的人们仿佛患上了消渴症,不加区分地痛饮各式各样的水,期待在虚幻的替代经验和对“净化的戏仿”中,寻得片刻的滋润和安宁。
动物与边地的主题同样在劫难逃,它们是水中的盐跟糖。饮者怀着热望飞奔而来,在杯子和水组成的镜像里,与野兽亲密无间,热闹并郑重地反观、重构人性,同时用取景框记录下别有一番味道的风俗和传统,让自己一并进入一种陈列展示的状态当中。
黑鹤的动物小说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这样的需求。与两头乳白色蒙古牧羊犬相伴,在草原与乡村的结合部度过童年,这位蒙古族作家习惯这样描述自己的来处。如今他供职于油田,从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广阔的田野和空中一闪而逝的游隼。每年他会花几个月游历北方广袤的草地和森林,在营地中优化繁育大型狼犬,并将幼犬无偿赠送给牧民。每当有小狗诞生时,他不得不将各种事务压缩在一周之内完成,全心全意照料看护。
然而,凡事总有个然而。这位固执的作家固执地选了一条不那么有吸引力,但自认是正确的道路。他用科学的求真的精神打破了许多人与野生动物共眠的梦呓,提醒人们面对自然时,最应当遵从的理想秩序绝不是和动物相互拥有,而是顺其自然,彼此尊重。他对杜撰和风情展览时刻保有警觉,试图通过具体的生活方式和具体的人,来复述一个正在消逝的荒野,向最后的古代致敬。
真的就是真的
从对峙、搏斗主题凸显人类强力,到友好、珍视与再发掘,文学作品中,人与自然、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演变,透露着人们通过对象物来确认自身位置的行进轨迹。不过,当我们开始幻想与动物超乎常规地亲密相处、动物大规模地成为小说中被赞颂的主人公时,人类是否就真的做到了准确的关系把握与自我定位?
在这一点上,黑鹤的写作伦理鲜明且不容置疑。他反复在各种自述性文字中引用法国作家让·凯罗尔的话:“假如我向你说谎,那是因为我要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在动物小说的创作上,我无意说谎,因为真的就是真的。” 黑鹤自诩是一个优秀的阅读者,几乎读遍了所有在中国出版的动物小说,以及相关的散文和观察笔记,他认为目前很多动物小说的素材基本源于固有的认识和传说,缺乏应有的理性判断和对自然环境的切身观察。对他而言,写作动物小说,科学的精神尤为重要。拥有理论基础和基本的科学依据,不背离自然界本然的生命秩序,不扭曲动物的基本属性,绕开传奇、寓言、童话、神话或探险故事,只描述自己所了解的——真正优秀的动物小说必须以细节真实为基础,“不能再误导本来自然知识就已经十分匮乏的人们了”。
关于野生动物,作者告诫我们,不要相信有人在野地里捡到奄奄一息的小狼,把它们带回家抚养长大(《狮童》),也不要相信能够从圈养的野生动物眼中看到快乐的目光(《黑焰》)。从被捕捉的一刻开始,伴随它们的就不再是自由,而是无尽的恐惧。所以,请将野生动物留在荒野中。同样的,人类的道德与情感也不应当随意附加在动物身上。让不会说话的生物使用人类的语言是童话,而带着动物的面具探寻人性迷失则很可能沦为闹剧。人与动物相亲相爱,并非自然界最本然、最真实的存在关系,那不过是我们善意无知的想象跟自以为是。
面对那些可能与人亲近的生灵,平等这个词总是不断被提到,尊重对方的尊严,则是黑鹤对平等这一抽象概念做出的进一步阐释。比如与狗之间,尊重意味着谦逊、敬畏,也意味着各有各的骄傲和无与伦比的溺爱:被外祖母家黑色长毛牧羊犬跟在身后,曾经幼小的自尊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那阴影巨大到让我这个人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自己心爱的罗杰、阿雅在一起,它们俨然是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小童年,是北风带不走的黄昏和冬日里最后的篝火,“他们不牧羊,而我,就是它们的羊”。
黑鹤像个动物行为学家一样,在作品里不厌其烦地为人们做着讲解,其中对科学精神的崇尚却丝毫没有妨害小说的文学性。他的每一部小说,都不是简单的画面临摹、场景描述。那个作为叙述者的“我”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器官,跟随动物一起去知觉。他们走过静静的山谷,面向地平线坐下,听风掠过金草地,观望亘古不变的落日。
黑鹤希望,他的小说不只讲述动物,表现勇敢、自由、信任和忠诚,更要构筑一个正在消逝的荒野,留住曾经辉煌于万顷草场之上的游牧文化——一个想要恢复时可供参照的标本。
“永远的消失了”,是作者反复提及的一个心理意象,与它相关联的,是满眼焦渴的枯黄,牧羊人溃散沙层般瘫下马来,牧羊犬卧在草坡顶上,再也不会奔跑回来的背影。它属于逝去的时光,只能通过回忆去复述,寻找。黑鹤竭力避开遗忘中最可怕的一种——杜撰与想象,不迷恋古老刀剑的光亮如初,而是试图恢复因岁月磨蚀沉积下来的斑驳锈迹。
通常意义上,人们更喜欢描述空间,空间让人联想到流动性,而事实上,地点才是我们身份的布料,记忆和身份都扎实地缝在上面。黑鹤回忆中的“陶杯”就有着确切的生长地点——草原。它南起与蒙古国毗邻的贝尔湖,其中蜿蜒流淌着乌尔逊河,北到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腹地,以额尔古纳河为界与俄罗斯接壤。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生活着蒙古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等少数民族。草地,仅仅是一种关乎古典和传统,简单坚忍、离天很近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可以获得物理意义上的安静,听到万物细微的喘息声。
当“这地方上”几个字出现时,后面接续的既可能是沈从文、汪曾祺笔下施展人性、承接永恒美学思想的风俗画卷,也可能是为了特意酿造所谓的地方情调而进行的烦琐累赘的知识堆积。显然,后者愈发远离敬仰。边地题材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对于身处不同寻常的地点、占有丰富资源的写作者来说,有太多不为人熟知的段落、细节想要倾诉,很容易跌入陈列、汇览的庸常境地中,用习俗风情附会古老民族深厚的文化传统。对于这一点,黑鹤有着清醒的认识。
乌托邦是一个关于回忆的隐喻,它的热情、依赖、爱和忠诚都依附于具体的人和他们最寻常的生活。黑鹤的小说中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形象。前者是沉默不语的扎布、青格勒,他们一遍遍擦拭着镶有银饰的古老马鞍,用巨大的弯形针为牧羊犬缝合撕裂伤口。后者是乌兰托娅和芭拉杰依,用最温暖的手,在以阴燃的马粪熏制的皮袍上,为“我”留下关于草原的永恒气息。没有具体的样貌、姿态甚至性格,他们可以被想象成任意的样子。
牧民们有着独特的信仰和复杂的情感:他们愿意彻夜不眠地为抛弃小羊的母羊唱劝奶歌,也会在宰杀时默念“我生不为挨饿,你生不为受罪”;隐晦地称呼狼为野狗或天狗,憎恨它们对家畜的残害,对不再有狼嚎犬吠的夜晚,却始终难以释怀。黑鹤说,如果所有的道路都被尝试,所有的禁忌都被破坏,那么就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人,无法割掉身后的影子一个人走。他的小说就像一曲蒙古长调,淹没了外界所有迟钝的话语和嘈杂的静默,胸怀天地,雄浑悲怆。
前不久,黑鹤获得了2013年度青年作家奖,授奖词里这样写道:“黑鹤的小说写作涉及到当下中国和世界的重大主题: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他还将一种边缘生存的族群经验带入到中文的表达中,并在成人世界与儿童文学之间搭建了一座沟通的桥梁。”授奖词很短,只容得下标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担得起这一个以及其他的各项殊荣,毫无疑问,更是源自标签背后丰富阐释的不可通约、韵味深长。